作者：成向阳

　　一个词一旦在网络上流行开来就会具备较大的侵略性，这已是一个网络时代里的语言学常识。但近来，我仍然对一些热词的泛滥感到吃惊。比如近日在微信圈里反复刷屏的“一言不合”与“洪荒之力”。我吃惊的其实并非这两个词会流行，而是各路人等对其的滥用，以及对这种滥用不加分析的心安理得与得意洋洋。

　　我们先看看“一言不合”与“洪荒之力”在流行与滥用中究竟犯了什么病。

　　“一言不合”并非成语，在以“一言”打头的中国成语中，有“一言不发”“一言九鼎”“一言蔽之”等，但的确没有作为成语的“一言不合”。这也并不证明“一言不合”就不具有中国词语的正统性。事实上，“一言不合”是个颇能显现某种中国传统性格的好词，或者说它是一个隐含着千钧之力的词语。如果形象一些说，这个词很像一个威力强大的机关，它的背后埋伏着千军万马，有着杀气腾腾的重量感。比如“一言不合，拔刀相向”“一言不合，刀兵相见”。由此又引出与这种语境相关的人物性格，即桀骜不驯、暴烈易怒、不管不顾。比如唐人李颀曾写七言诗赞美他的朋友敢于犯颜直谏，所谓“抗辞请刃诛部曲，作色论兵犯二帅。一 言不合龙頟侯，击剑拂衣从此弃”。

　　但必须注意的是，“一言不合”关涉的必须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，也即某人与某人或某些人言语意见不合，而这种不合引发的结果也必须是重大且具有破坏力的后果。而在流行中，“一言不合”被篡改了，好像完全不是两个人在对话，而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并被自己的舌头突然绊了一跤，跳起来就开始自顾自撒娇发风魔。比如“一言不合就吃麻辣烫”“一言不合我就买本书”。而无论吃麻辣烫还是买本书，其实都是自己单个的行为，与其他人根本没有关联。由此，“一言不合”就纯粹沦为一个网络综合征患者自我撒娇的虚词。

　　而“洪荒之力”这个词更怪。首先它并非成语；其次，它出处不明；再次，它语意十分含糊。笔者翻阅典籍，也始终弄不清楚“洪荒之力”究竟是种什么神力！从词源看，有“洪荒”而并无“洪荒之力”。《千字文》首句便是：“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。”而此处之“洪荒”一词实际上又引自西汉杨雄《太玄经》中的“洪荒之世”。作为一个合成词，“洪荒”意指“混沌蒙昧的状态”，又指远古的时代。但其词意并非“洪”与“荒”的简单相加，不是“大洪水”与“原始荒原”的组合。而所谓“洪荒之力”纯粹是今人之生造。那么这个“洪荒之力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？作为一股力，它究竟是大是小、是正是邪、是善是恶，估计谁也说不清楚。

　　从“一言不合”到“洪荒之力”，流行语的滥用与嚣张让人“细思极恐”。网络本就是一个无风起浪的地方，自造一些热词原无可厚非。但目前的情况是，一个汉语词一旦流行开来，其语意的泛化、膨胀、偏移、反转就成为必然，进而就会影响并摧毁这个词约定俗成的传统本意。也即，一个汉语词一旦开始网红便等于自投罗网，其本义的湮灭简直指日可待。但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们越来越少看到对这一现象的抵抗者与呼喊者。大众嬉戏在这股流行语的浊水之中随波逐流，而少数精英虎踞在高地上作壁上观，不知脚下语言的土壤正打着旋儿慢慢流失，不知我们每人操持的唇舌终有一日将无所依凭。

　　因为语言并非一个“说着玩玩”的事情，也绝非一个死了可以重来的事情。语言的生命力和正能量是在日常使用中隐秘地累积的，我们不能一面惊怪汉语的日渐鄙俗与粗陋，一面又扭过脸来在日常言说中堂而皇之地破坏汉语残存的优雅。我们活在语言之中，语言的污染便是我们自我精神面目的含混与堕落。而为了汉语还能优雅而纯正地言说的命运，我们这些说汉语的人理应站出来，发一声喊。（成向阳）